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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自清经典散文摘抄:乞丐

时间：2020-08-08 17:58 文章来源：励志名言 点击次数：

“外国也有乞丐”，是的;但他们的丐道或丐术不大一样。近些年在上海常见的，马路旁水门汀上用粉笔写着一大堆困难景象，求人帮助，粉笔字一边就坐着那写字的人，--北平也见过这种乞丐，但路旁没有水门汀，便只能写在纸上或布上--却和外国乞丐相像;这办法不知是“来路货”呢，还是“此心同，此理同”呢?

伦敦乞丐在路旁画画的多，写字的却少。只在特拉伐加方场邻近见过一个长须老者(外国长须的不多)，在水门汀上端坐着，面前几行马虎的粉字。说自己是大学身世，现在一寒至此，大学又有何用，这几句牢骚话好像颇打动了一些来来往往的人，加上老者那炯炯的双眼，不露半星儿可怜相，也教人有点肃然。他右首放着一只小提箱，打开了，准备人往里扔钱。那当地本是四通八达的闹市，扔钱的果然不少。箱子内外都撒的铜子儿(便士);其他乞丐却好像没有这么好的命运。

画画的多半用各色粉笔，也有用颜料的。见到的有三种花样。或双钩ToLive(求生)二字，每一个字母约一英尺见方，在双钩的概括里精细地作画。字母规整匀净，通体一笔不苟。或双钩GoodLuck(好运)二字，也有只用Luck(命运)一字的。--“求生”是自道;“好运”“命运”是为过客颂祷之辞。或画着四五方景色，每方大小也在一英尺左右。通常画者坐在画的一头，那一头将他那旧帽子翻过来放着，铜子儿就扔在里面。

这些画丐有些在艺术学校受过正式训练，有些平日爱画两笔，算是“玩艺儿”。到没了落儿，便只好在水门汀上动起手来了。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，这些人还来了一回博览会。那天的晚报(TheEveningNews)上选印了几幅，有两幅是彩绣的。绣的人诨名“牛津街开特尔老大”，拳乱时做水手，来过我国，他还记得那时景象。这两幅画绣在帆布(画布)上，每幅下了八万针。他绣过英王爱德华像，听说颇为当今王后所欣赏;那是他生平最满意的时分。现在却只在牛津街上浪荡着。

晚报上还记取一个人。他在杂戏馆(Halls)干过三十五年，姓名常大书在海报上。三年前还领了一个杂戏班子游行遍地，他扮演主要的角色。英伦三岛的城市都到过;大陆上到过百来处，美国也到过十来处。也知道贾波林。可是时运不济，“老伦敦”却没一个子儿。他想起从前朋友们说过静物写生多么有意思，自己也曾学着玩儿;到了此时，说不得只好凭着这点“玩艺儿”在泰晤士河长堤上混混了。可是他怕认得他的人太多，老是背向着路中，用大帽檐遮了脸儿。他说在水门汀上作画颇不简单;最怕下雨，几分钟的雨也许毁了整天的工作。他说总想有朝一日再到戏台上去。

画丐外有乐丐。牛津街见过一个，开着话匣子，好像是坐在三轮自行车上;记得颇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气。复活节星期五在冷街中却见过一群，好像一人推着风琴，一人按着，一人高唱《颂圣歌》--那推琴的也和着。这群人样子却就难堪了。听说话匣子等等都是赁来;他们大概总有得赚的。另一条冷街上见过一个男的带着两个女的，穿戴得像刚从垃圾堆里出来似的。一个女的还抹着胭脂，简直是一块块红土!男的吹打，女的乱七八糟的跳舞，在刚下完雨泥滑滑的马路上。这种女乞丐像很少。又见过一个拉小提琴的人，好像很年青，很文雅，向着步道上的过客站着。右手原本抱着个小猴儿;拉琴时先把它抱在左肩头蹲着。拉了没几弓子，猴儿尿了;他只若无其事，让衣服上淋淋漓漓的。

牛津街上还见过一个，那真难堪不堪。他大概赁话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没有;只找了块板儿，三四尺长，五六寸宽，上面安上条弦子，用只玻璃水杯将弦子绷起来。把板儿放在街沿下，便蹲着，两只手穿梭般弹奏着。那是明灯初上的时分，步道上人络绎不绝;一双双脚从他身边仓促的跨曩昔，看见他的好像不多。街上汽车声脚步声说话声混成一片，他那独弦的细声细气，怕也不简单让人听见。可是他还是埋着头弹他那一手。

几年前一个朋友还见过背诵迭更斯小说的。大家正在戏园门口排着班等买票;这个人在旁背起《块肉余生述》来，一边念，一边还做着。这该能够多找几个子儿，因为比那些话匣子等等该有趣些。

差人禁止白手空口的乞丐，乞丐便都得变做卖演员。若是无艺可卖，手里也得拿点东西，如火柴皮鞋带之类。路角落里常有男人或女人拿着这类东西静静站着，脸上大都是黯淡的。其实卖艺，卖物，多半也是幌子;不过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，不许不做事白讨钱。只要瞎子，可以白讨钱。他们站着或坐着;胸前有时挂一面纸牌子，写着“盲人”。又有一种人，在乞丐非乞丐之间。有一回找一家杂耍场不着，讨教路角上一个老者。他殷勤领着走，一面说刚赋闲，没钱花，要我帮个忙儿。给了五个便士(约合我国三毛钱)，算是酬劳，他还争呢。其实只要二三百步路算了。跟着走，诉苦，白讨钱的，只遇着一次;那里街灯很暗，没有差人，路上人也少，我又是外国人，他所以厚了脸皮，放了胆子--他自然不是瞎子。